第八十六章

宫女内侍跪成一排, 秦钧走进偏殿。

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, 他总觉得,帷幕后的太后, 好像又老了一些,甚至就连往日凌驾在众人之上的威压之势,似乎都少了不少。

让秦钧忍不住想起, 李昱死的那一晚的太后。

那夜的太后也是如此,她不再是威加四海的太后, 她只是一个死了至亲的老人, 悲恸, 绝望,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与信心。

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真正展颜欢笑, 她所有的快乐都随着至亲的死去一并埋葬。

自此之后,行尸走肉一般活着。

秦钧垂下眼睑,殿里的鎏金瑞兽吐着袅袅的清香。

秦钧鼻翼动了动, 檀香里有安神静心的作用,想来是太医开给太后的。

“止戈, 你是不是也觉得,哀家做错了。”

帷幕后的太后突然出声,问道。

错?

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对错, 只有利益之分,他只是觉得, 此时并不是对颜家出手的最好时机。

太后沉浸朝事数十年, 应该比他更懂得远交近攻的道理。

琅琊颜氏, 也掌一州之兵,与天启城相距甚远,但与齐氏的青州之地接壤,太后此时对颜家出手,难保颜家会一不做二不休,与齐家联手。

驻守青州之地的齐家本就是秦钧的心腹大患,若再有了颜家的相助,秦钧再想动齐家,可就不是凑够粮草就能对齐家出兵的事情了。

他现在对齐家,是又兵,无粮,但若再加上个颜家,他麾下的那些士兵只怕未必够用。

招兵吗?

他的名声那么差,能招募到士兵才是怪事。

现在跟着他的士兵,完全是之前秦家的一些府兵,以及在北地经营多年的北地当地的百姓。

北地苦寒,地广人稀,想从北地招募将士,是不可行的,但除了北地,其他州地根本无人向他投效。

秦家眉头微动。

杜云彤时常与他讲起名声的重要性,要他多少收敛点性子,别再像以前那般任意妄为。

说什么人心这个东西,看似虚无缥缈,但在必要之时,是极为有用的,就好比,如果他名声非常好,没有军粮,只能花高价钱去黑市上买粮食这种事情,根本就不可能发生。

更有甚者,百姓们还会夹道欢迎他的到来,而不是提起他秦止戈的名字,就没有什么好话。

秦钧默了默,心思又转到太后问的那句话,答道:“七殿下不是姜皇后之子。”

因为不是姜皇后的孩子,所以指望太后像待李昊李昱那样的无微不至去待李易,是非常不现实的。

为了李昊与李昱,太后能克制自己所有的脾气,一心一意去替他们打算,如果李昱还活着,太后必然会顾全大局,不会因小失大,但换了李易,太后显然没有这样的耐性了。

更何况,今日伤的是姜劲秋,太后如今心尖尖上的人物,所以一时激愤,拿颜松云出气,也是颇为正常的。

再说了,颜家一而再,再而三驳了太后的面子,太后作为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,能忍到现在对颜家出手,已经是颇为不易了。

秦钧的话似是触动了太后的心事,太后悲凉道:“止戈,哀家是太后,可也是一个女人。”

“为了大夏,为了李姓王朝,为了天下百姓,哀家能失去的,都已经失去了。”

如果杜云彤在旁,多半能敏锐地捕捉到太后这句话里饱含的深意,但偏偏,坐在殿里的是秦钧。

素来不以揣摩人心,性格喜怒无常著称的秦钧。

故而太后的这番话,对于他来讲,不过是伤心的妇人发发牢骚而已。

秦钧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他人的人,但再怎么不善于安慰别人,当一贯强势的太后突然软弱下来,甚至还有伤心落泪的嫌疑时,秦钧摸了摸自己的良心,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两句。

哪怕是为了全君臣之义,他也要宽慰一下太后。

抿了一口茶后,秦钧漠然道:“您是一国之母。”

果然安慰人这种活,压根就不是他能做的。

在心里琢磨半日,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来。

察觉到自己是在没什么宽慰人的天赋,秦钧也不再纠结如何安慰彼时黯然神伤的太后,手指摩挲着杯子,说起颜松云之事:“娘娘,颜松云禁卫军统领一职,不可轻动。”

还是聊点政事吧,再继续陪着太后伤心下去,他怕他一个控制不住,说出来的安慰话全是戳人心窝的话。

话题被秦钧硬生生转到颜松云的禁卫军统领一职,太后指上精致的护甲轻轻划过桌面,声音虽仍带着点鼻音,但终究不是刚才的颓然模样。

太后道:“金銮殿混入杀手,他难逃其咎,哀家不杀他,已经是看在琅琊颜氏的面子上了。”

“若换了常人,哀家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皇城。”

太后这句话不是什么威胁恐吓的话,秦钧早就领教过太后的心狠手辣。

又或者说,在朝为官的,哪个没领教过太后的手段。

一个女子,独揽朝政数十年,太后是大夏朝立国以来的第一个,若没点过人的手段,哪里坐得稳这一国之母的位置?

死在太后手里的人不计其数,单说天家子孙,死在她手里的就有一打,更别提朝臣与其他人了。

但,不管太后的手段如何,他都要保住颜松云。

又或者说,在没有料理完齐家和郑家之前,尽量避免与颜家发生冲突。

秦钧道:“颜松云不可动。”

跟太后讲道理是没有用的,之前想和太后讲道理的人不计其数,现在死的骨头都化成灰了。

更何况,他也不是一个会和人讲道理的脾气。

“杨焕,杨烛,可为副统领。”

说实话,秦钧觉得让杨焕杨烛做副统领已经是抬举了。

杨家出文臣,并不注重习武,杨焕杨烛的花拳绣腿在世家子弟里耍耍尚可,但真论起武力与排兵布阵的能力,只怕还不如颜松云麾下的一个亲卫。

若不是要保颜松云,他宁愿让王少斌之流的人担任禁卫军副统领,也不会举荐杨焕杨烛。

王少斌出身武将世家,在修炼武技的同时,也熟读诗书,写的文章也颇有见地,是个难得的文武兼备之人。

在刚才的延英殿中,王少斌又展示了他文武之外的机敏通透,世界上不缺聪明人,缺的是通透的聪明人,王少斌就是一个。这种人才,哪怕出身青州,秦钧也愿意让他去担任禁卫军副统领。

因为聪明通透,所以知道自己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而不是像杨焕杨烛二人,一个只知道仗着杨家之势享乐,另一个只懂无谓的明哲保身。

殊不知大厦将倾的情况下,明哲保身也就成了坐以待毙。

杯中的云雾泛着微微的苦味,帷幕后的太后似乎在思考秦钧的提议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太后道:“若哀家执意如此呢?”

秦钧神色淡淡,道:“那便各凭本事。”

他并不觉得在只有太后支持的情况下,杨家人能坐得稳禁卫军统领的位置。

武将之职,不是文臣们耍耍心眼就能胜任的,拼的是货真价实的本领,靠的是一人怒,万人不敢言的锐不可挡。

杨家人,没有这个本事。

“止戈,连你也要与哀家为敌吗?”

太后忽然道。

“秦钧不敢。”

秦钧道:“今年的春闱之事,由杨节杨大人负责。”

太后手指微微收紧,若春闱由杨节全权负责,那她不是不可以放颜松云一马。

四年一次的春闱,无论对于朝臣,还是学子,都是非常重要的。

此事若有杨节负责,也就是说,这届的学子皆出于杨节的门下,这样一来,杨节可以操作的空间,便大大提高了。

杨家是时候在朝中安插一些自己的人手了。

单是杨氏宗亲的人,远远不够。

太后眸光微转,道:“好,哀家依你之言。”

秦钧没有任何温度的沙哑声音传了进来:“秦钧告退。”

茶杯放在桌上,少年的身影越走越远,太后摊开了手指,道:“去,传哀家的旨意,着太医去看颜松云的伤势。”

利益互换,秦钧既然愿意送她这么大的人情,那她也乐意去全秦钧的脸面,不再与颜松云为难。

内侍领命而去。

床榻上的姜劲秋手指动了动,似乎有苏醒的迹象。

太后忙握着姜劲秋的手,柔声道:“孩子,莫怕,我在这。”

清风吹动着枝叶,廊下原本挂着的画眉鸟被远远送走,周围安静的如同梦境一般,伴随着低喃慈爱的声音,姜劲秋又沉沉睡去。

大夏朝的百姓似乎是早已习惯了每当皇子们成年,皇城里年年起兵戈的腥风血雨,对于金銮殿里冒出来的杀手,百姓们并没有太过在意。

百姓们在意的,是另外一件事。

虎踞中原数百年的郑氏一族,竟然做出了偷换学子文章的事情,此事一经传出,瞬间在天下掀起了滔天巨.波。

原本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郑氏一族苛待中原百姓的事情,如今被义正言辞写成奏折,源源不断被送往天启城,摆在李晃的案头。